她落寞的抿了抿臉上那抹過於鮮豔的唇瓣,竟然沒有辦法說上半句話。



橘黃色的油燈火焰還在風中搖曳著,礦工的妻子正濃妝豔抹的瑟宿在牆腳。



要不是外面正在下著大雨、打著雷,她早就奪門而出。



要不是孩子正在搖籃中嚎啕大哭,她早就一去不回了。



女人啊!女人。



妳總是無法控制命運的腳步。



妳雖然知道越鮮明的甜蜜會帶來越鮮明的哀痛,可是妳卻傻傻一頭栽入。







她知道她一頭如雲的烏絲已成往事,所以索性梳個髻,掛在空盪盪的腦後。



但是她沒有發現,丈夫撫摸她的手漸漸失去溫柔,昔日他最愛的秀髮,早已消失無蹤。



丈夫那佈滿粗繭的大手,總是不耐煩的開門,脫下衣物,倒茶水,拿起碗筷,



放下碗筷,摟住妻子的腰,放開妻子的腰,隔天又再度的重複同樣的動作。









回家,對丈夫而言,並無比採礦更值得令他開心。



在黑黑窄窄的礦坑裡面,有閃爍的岩石,有價值連城的金屬,有冒險的氣味。



你永遠不知道,再進去一步礦坑會不會坍方。



你永遠不知道,後退一步你會失去一條礦脈。







而妻子她只知道,她的愛情早已凋零,苟延殘喘的是她的婚姻。



她的生命如同採礦,她放棄了少女如夢似幻的玫瑰色生活,



走入灰樸樸的家中,開始打理起丈夫的一切,孩子的一切,



然而她的身材坍方了,她的容貌坍方了,她的礦坑坍方了。



她的世界開始下起灰濛濛的雨,偶而夾雜的幾聲不怎麼響的雷,



嬰孩的哭聲、丈夫的怒罵以及自己的低泣聲。











日日年年,嬰兒早已長大了,離開山村。



丈夫與妻子依舊過著晦澀的生活。









於是,她拿著丈夫危險的工作換來的豐厚薪水,量身訂做一件紅色旗袍。



那位新來的旗袍師傅很年輕,是個俊俏的小夥子,他有對端正的眉眼,



黑髮一絲不茍的梳向腦後,年輕的手拿著一捲軟皮尺繞過



她的腰、她的胸、她的臀、她的胳膊、她的頸項。



她陶醉了。



包裹在紅色旗袍中的曲線沒有出軌,她的心卻遺失在那個年輕裁縫師的身上。



日日夜夜,她企盼一個夢,然而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夢。













空氣稀薄的早晨,山風清冷的刮著,與世隔絕的礦村中,不安分的閒言閒語漸漸傳出。



過從甚密的男女們沒有發覺,沉倫在甜蜜的刺激的不倫的快樂中。



年輕裁縫他的手是白潔的,像微風般緩慢撫過礦工妻子哀戚的臉龐與如雲烏絲,



他的吻試探性的輕啄,而後狂烈的有如暴風雨般包圍著兩人,



她無力自承,耽溺在慾望與快樂的旋渦中,他是一座寶庫,



使她忍不住越陷越深,一吋吋、一吋吋,儘管前方有未知的危險,



她寧可粉身碎骨,去換取一剎那的刻骨銘心,丈夫給不了她的深情。









鄰居都發現了,礦工妻子的衣服一件比一件花俏、一件接著一件,從沒重複過。



她的臉上帶著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甜甜的笑,卸下了濃妝的防備,



她的笑像是帶著朝露的花瓣般,綻放清晨的不可侵犯的聖潔的光芒。



裁縫師乾脆搬進村子裡,與礦工的妻子比鄰而居,這樣的生活,



願羨鴛鴦不羨仙。



如同往常,那天夕陽西下,暮色濃時,裁縫師沽了些許醇酒、切了幾盤牛肉,



去和礦工妻子分享,他們吃得太快,有如秋風掃落葉,



因為他們深深的知道,時間怎麼用都不夠,相愛的人,時間都不夠。



當天色完全的暗下,山上的溫度陡然降低,起霧了,他們緊緊相擁。







礦工帶著渾身濃烈的酒氣,與其他的工人們道別,今天又挖到一處礦脈,



是價值連城的黃金礦脈,台灣少有的純黃金礦。他興奮的想著,若是礦地主人分紅,



他一定要打造一只金色的戒指送給他的妻,他年輕嬌嫩卻時常被他忽略的妻。



不,他要買一把瑪瑙梳子,用最輕柔的手幫她梳頭。



可是,他苦笑,妻子總不愛他碰她的頭髮,她說那是她僅剩的聖地,不容侵犯。



那麼,他拿到薪水後就去山下的百貨公司買一組日本的化妝品,



他不想看她再用那種死白的傳統的澎粉打亮黯淡的臉龐,他愛她的清新容貌,



或許日本人用的化妝品會好一點,他樂觀的想,妻子會很高興的。



月亮出來了,慘白的一勾新月高掛在雲層稀薄的天空,亮而刺的光芒穿透薄雲,



投射在人身上,連一點溫度也沒有,彷彿是冰雪的親吻,令人心頭惴惴。







她滿足的喟嘆,躺在裁縫師的胸膛上,及腰的長髮任意披散。



他執起一綹青絲,湊近鼻間,野茉莉的幽香彷若鮮採,攫著他的心,



一絲絲遺憾與不安是野茉莉的餘韻,他一直認為礦工妻子是朵夜來香。



起初他並沒有愛上她。只是單純的量著她年過三十的豐腴曲線,不怎麼楚腰纖細掌中輕,



並沒有在她身上尋獲一枝濃艷露凝香,更沒有如凍如脂的玉骨冰膚,



他的手滑過她的身體,禮貌性的,卻引起她一陣輕顫與絕望的眼神,



那時她絕望的看著他,彷彿他的手一離開,全世界也就跟著離開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也淪陷了,愛上了礦工的妻子,後來他才發現,她有世界最美的頭髮,



而且,她只讓他一人觸碰它,因為他的手摸過無數溫馴的布匹與花色,



在這個世界上,裁縫是創造美麗的職業,她深信,只有裁縫師有資格撫摸她的髮。



丈夫不能,絕對不能,那個粗獷而霸道渾身酒氣的男人,沒資格碰她。



她現在在裁縫師的懷裡,就要睡著了,她聽見清楚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撲通。規律而溫暖。



撲通、達、撲通、達、撲通、達。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跳亂了。



間隔交錯的達達聲,是什麼呢?她抬眼,斗室的門口出現了一雙靴子。



那是為了強化鞋底,被縫上鐵片的鞋子,便於行走於砂石爛泥或是堅硬的岩間。



那是,丈夫的鞋子,她驚慌的坐起身子,穿起拋在床邊的紅色旗袍,



裁縫師溫柔的幫她拉上拉鍊。她羞恥與驚懼交加地推開他,泫然欲泣。









礦工的心在瞬間凍結住,毫無知覺。



記憶回到最初,妻子十四歲的那年,他也才二十六歲,雖然那時候的他不富有也不英俊,



一來到山村,見到了打著赤腳、披散長髮、追著礦車跑的她,就已打定主意非她不娶,



後來,他放棄了都市的技術操作員工作,來到這礦山上,適應冷冽的空氣,



進入危險的礦坑,成了高薪卻賭命的礦工,鎮日縮身在幽暗如冥間的礦坑中,不見天日。



但是努力有了成果,他小有積蓄,便向女孩的父親提親,那年女孩十六,他二十八。



雖然有了錢,但是山村中的房子也無法有多大規模,他們擁有一間小小斗室,



推開門就見到竹製桌椅與炕床,冬天時妻子總愛窩在上面取暖,臉頰紅撲撲的。



二十多年轉眼過去,妻子的臉蛋不再嬌嫩、妻子的身材不再纖細、妻子的雙手不再柔白、



妻子的眼神不再溫柔、妻子的眼淚他從沒看見了。



但早在他厭倦了礦工生活時,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吧,他將身心托付給酒神,



鎮日茫茫然不知所往,回到妻子溫柔的懷抱中,只令他自慚形穢。



他那麼老而她卻那麼美,他憤恨不平的折磨她,使她屈服在歲月的痕跡下。



可是真正屈服的人,是他自己,當妻子哭乾最後一滴淚時,他感到除了身體之外,



妻子沒有一部分是屬於他的。而她的身體上最美的秀髮成了他的禁地。









他看見妻子穿著紅旗袍,渾身充滿玫瑰色的慾望與艷麗,就像是浴血的天使,



他純潔無暇的天使妻子背叛了他,他卻無法感到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是他親手葬送的幸福,不能有怨言。可否在她的眼中看見一絲留戀?



妻子極力閃躲他的目光,裁縫師起身,捍衛他的愛人,像頭蘊怒的雄獅。



月光透過窗子照射近來,妻子臉上的光芒多麼聖潔,像西洋畫中的美人。



丈夫沉痛的挽回妻子,堅定的相信她會放棄不倫的愛情,回到當初發誓謹守的貞潔。



妻子回過頭,淒厲的瞪視隨著冷月而來,闖進丈夫幽暗疲憊的眸中。



她想起那些丈夫對她百般呵護的日子,他總是溫柔的親吻她的髮,綿密的疼惜她。



畫面轉到抱著嬰兒的她,止不住號哭的嬰兒,她產後的身子心力憔悴,



卻被丈夫打了一耳光,此後,丈夫再也走不進她的心中。



雖然她後來知道那天丈夫是因為被汙賴偷了金子,才會對她動粗,但在她心中,



早已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痕,鮮紅色刺痛的腐爛的傷口,



夜裡他抱著她,只讓她感到無限的噁心與憤怒,無奈的她只能抽離靈魂。



直到現在她又找回了她的愛,年輕的裁縫師,溫柔的愛人。



她笑了,笑的溫柔。丈夫以為是她已回心轉意,張開熊般的雙臂擁抱她。



裁縫師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感到心碎,可是卻見到她的眼尾對他笑。



他明白了。他是個裁縫,稱職的裁縫師。



妻子帶著久違的熱情投入了丈夫的懷抱,丈夫緊緊的幾近窒息般的擁住她,



一生的寶物,終於回到了自己懷中,沉醉中的他,感到背後一陣熱痛。



是誰呢?冷而利的剪刺穿他的背,透過胸膛,他感到妻子的淚水。



晶瑩珍珠般的淚水從妻的眼眶中跌落,他嘴角帶著笑,與她訣別。

















山村中謠言不斷,沒有人知道那間屋子所發生的事。



















她緊捉住被風不斷吹襲的帽沿,蒼涼而悲哀的佇立在山村的懸崖上。



裁縫師神情緊張的立在她的身後,深怕她有任何不測,但心裡卻隱約企盼著...



她嘆了口氣,對他說,畢竟相愛還是很難長久的。



她流下了兩行清淚,熨燙著臉頰兩側的日本化妝品,留下一條一條的淚欄杆。



她說,你看,我的年齡已經不會再回來了,就像這些眼淚,留下痕跡了。



丈夫死後,她與裁縫師遠走高飛,在城中,她天天有新衣可穿,還有日本的化妝品可用,



但是十多年過去,那些粉飾太平的裝飾品再也留不住青春,她看見裁縫師的手,



與當年一般俊俏,老練的撫摸過年輕女性的曼妙身軀,飽帶著慾望的眼神令她心碎。



後來她知道,裁縫師說的去找一位老打版師討論衣服樣式,都是他去那女人家裡的時候。



那女人和當年的她一樣,年輕的寂寞的活寡婦,被剝開的寂寞充塞了他的熱情。







她笑了,哭了。



她說她想回到山村,裁縫師陪著她,一同走過當年他們落荒而逃的崎嶇山路。



往事並沒有如同懸崖下的潮水般襲向兩人心頭。



懸崖邊是一片亂葬崗,丈夫或許就葬在那邊吧!她心中悽涼的想著。



最初與礦工結婚時發的誓,現在她想起了: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啊!現在的她滿身風塵與污穢,怎能與他死同穴呢?



回頭見到裁縫師漠然的雙眼,那雙曾令她沸騰的俊眼曾幾何時已不再溫柔。



她澹然,依然給他一個最美的微笑,



縱身,



在他措手不及的兩臂之遙。







她在狂風中見他悲愴的呼喊著她的名,她流淚了,漸漸的看不見。



死亡的感覺。





很接近什麼都沒有的虛空。





裁縫師呆坐在懸崖上,靈魂的某部分被抽空,他方才見到他親手縫製的紅色旗袍,



隨著她掉落山崖,墜落在地渲染著她體內沁出的紅,紅、紅、紅,紅成一片的山櫻花,



寂靜的飄落著,紅色的花瓣很快的覆蓋住她死前猙獰的容顏。





他走向回家的路,呆坐了一整個下午之後,略為酸麻的腿微微的跛著,



今晚的月紅的有一絲妖異,像是不甘心的失眠眼珠上一條條紅色血絲,



是嫦娥多少世紀來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然而她是他的嫦娥,卻沒有偷過什麼靈藥,



只是多麼渴望他的愛,他只好給了她。但光陰過去,她不如廣寒宮的嫦娥般駐顏有術,



層層疊疊的刻痕烙印在她每一吋肌膚上,也在她乏善可陳的心靈上。



他愛上了別的女子,一個年輕寂寞又美麗的活寡婦,活脫脫是她的影子。



他笑著,踏上回家的步伐。



紅色淒艷的月光,就像是他體內慾火沸騰的熱血,興奮的伴奏。















青色的苔痕悄悄的從亂葬崗上肥沃到亂石山路上,是哪一代的屍體豐盛了它們?



然而它們在紅月的映照下,顯得不青不白,不仔細看絕對難以發現有濕滑的苔。























無名的男屍,在山澗中被打水的農人發現。



他的身上有把利剪,利剪上的鏽是紅色的,有血與鐵混合的腥味,



尖利的末端剛好插在自己的喉嚨上。



































報應。


















-----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egev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